琮琤

啥也能磕,啥也能写

阿婆

那天过后,我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过阿婆笑了。

阿婆是江南女子,生在蓼花盛开的七月,母家姓姜,因此得名姜初商。

谈起江南女子,好似大多数人的耳边都会不自觉地飘来几句儒雅动人的吴侬软语。

可若按这个标准,阿婆却又算不上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了。

记忆中的阿婆,全然没有江南女子该有的温婉可人,嘴角也从未挂着若隐若现的淡笑。

她有的,只是一身终日在柴房劳作的烟火气,亦或是从邻居家猪棚里牵带着出来的臭味。

记不清是何时听别人说过,阿婆年轻时,是一个标志的江南美人。

个子呢,算不上高挑,矮矮的,要是同我一个年纪的话,兴许还得努努力踮踮脚才能同我肩并肩。

可是我从未见过她身着旗袍的样子,甚至是一张照片。儿时的我,心中仍是惦念得很,可惜只是空有一腔期待,颇感可惜的看着她一天天老去。

直到后来的日子,她那原本纤瘦的腰身一天天丰腴,逐渐变形,再也套不下一件旗袍的时候,宽松的粗布麻衣就再也没从她肥大的身体上离开过。

我也从未在清早见过她对镜盘发,仔细梳妆的模样。

她似乎更不懂得什么是含蓄温婉,听得别家几句饭后闲话笑起来时,一张干裂的嘴就没合上过,大的叫人看了生怖。

村里的人都笑话她,是打江南来的“疯婆子”


疯婆子的外号叫着叫着,逐渐传了开来,阿婆听了也不恼,仍旧在每日太阳落山的时候,快步跑到村口,半跪在沙田地里朝着海的那边,骂骂咧咧个不停。

直到邻居家的林二爷生拉硬拽的把她拖回家里,叫还够不到灶台的我赶紧打盆热水来,给她擦擦浑身是泥的身子,然后又是千叮咛万嘱咐一通,才肯离去。

我很喜欢这个高高瘦瘦的林二爷。

我经常幻想,如果有一天早上起来,林二爷真的就成了我的阿嗲,那该有多好。

我没有阿嗲,也没有爹娘。

爹娘应该是有的吧,可是后来就没了。

具体是怎么没的,没有人告诉过我。

只是听人提起,那个黑暗的十年里,吃了好多人,不仅只是我的爹娘。

至于阿嗲,则是在这个只有我和阿婆组成的家庭中不能提的禁词。

可是我也大概猜得出来,我的亲阿嗲,兴许在海的那边,很远很远的那岸。

兴许他也同阿婆一样,每日傍晚站在海的那边,眺望这边的阿婆。


林二爷追求过阿婆的事情,我是从小就有所听闻的。

爹娘没的时候,阿婆才四十出头,正是一个女人风韵动人的年龄。

也正因为这样,时不时的就会有三两中年地痞,趁着酒疯在深夜踹开我家的门,嚷嚷着让阿婆赶紧收拾东西,争取明儿一早就嫁过去享福,顺带计划着想个法子甩掉我这个小拖油瓶。

他们大抵是念着一个打外地来的寡妇,无儿无女,空有一间小平房和一个不足三岁的孙女不敢同他们反抗罢了。

可是他们不明白,阿婆早就不是那个哼着江南小调,穿梭在烟雨朦胧的深巷中的闺阁女子了。

四十余载的波折苦难足够将她锤炼成一个独挡一面的一家之主。

于是,在阿婆一次比一次强势的连赶带轰之下,后来的时光里,还真的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们。

太平日子过了没几年,林二爷就登门了。

和先前那些地痞不同,前来提亲的林二爷穿的是一身很正式的中山装。

我凑上去仔细嗅嗅,好似也没有难闻的酒气。

他是个读书人,抗战胜利之前,在南京师范大学英语科就读,算起来,还是阿婆的半个师哥。

后来因为上山下乡,作为知青被分配到闽南,期限过了就定居下来,从此也再没回过家乡。

林二爷是1926年生人,祖籍湖南,家世干净,至今未婚。


阿婆是1928年生人,18岁的时候,考进了金陵女大的国文专业。

她只读了一年书,就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去了上海,后来直到家里派人来学校寻人,才知晓她早在半年前就因为举止不端,被学校强制退了学。

阿婆是家中独女,自小看管的紧,一直都被族中长辈当作大家闺秀在养,想来也未做过什么伤大雅的事。

可是待辗转多次寻到她的人的时候,彼时的阿婆已为人妻,还挺着一个六个月大的肚子。

未经长辈允许,擅自成婚有孕,在那个看似已经十分开放的年代里,对于阿婆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来说,的的确确是上不了台面的丑事。

前来寻人的长辈又气又恨,逼着阿婆早早的同那个男人断了联系,悄悄回苏州老家养胎,孩子生下来的话,就赶紧找个远方亲戚送了,这样才护得住名声。

可是倔强的阿婆怎么会听。

她再三恳求家中长辈,接受这段由她擅自做主的婚事。

几天后,阿婆的父亲来信。

“姜家无此女,勿纠缠,速回”

不过寥寥几个字,阿婆往后几十年的命运却是一锤定音。


拿阿婆的话说,林二爷就是个“假正经的读书人”

阿婆讨厌读书人,也是不知缘由的。

可是明知道阿婆讨厌,林二爷还是笑嘻嘻的提着聘礼,硬着头皮敲开了我家的门。

“初商,我晓得你家中已无长辈亲友,可是该走的礼数我一步都不会少,今天我提着聘礼来,实话告诉你,我想娶你,就让丫头做个见证吧”

那一天午后,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平时出口成章的林二爷紧张的结巴了起来。

他那原本白皙干净的脸,竟也泛起了红来,让人看了怪不好意思的,还以为是我和阿婆怎的不讲理欺负起了他来。

倔强的阿婆自然是没有答应的,她依照往常赶地痞无赖的架势赶走了林二爷,顺带着将用红布包着的聘礼一道扔了出去,毫不留情。

林二爷却是不怕被人看了笑话,往后每年这个日子里,都会提着红布包扣响我家的木门。

年复一年,不知倦惫。

村里的人却把林二爷当做了个笑话。

茶前饭后拿出来闲谈,或者是借此教育一下自家的孩子,说着读书有什么用,只会像你林二爷一样,四十多了还讨不到一个寡妇做媳妇云云。

林二爷也不恼,仍是乐呵呵的整日跟在阿婆身边转。


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的过下去,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,我瞒着阿婆偷偷让林二爷辅导我的功课,补完小学的补初中,最后又瞒着阿婆考上了省城的第一高中。

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,阿婆很是生气,叫嚣着让前来道喜的林二爷有多远滚多远,大骂着我是个没良心的丫头,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上高中。

可是过了几天,阿婆又忽然改了主意。

她把我叫到跟前,掏出一叠泛黄发臭的钞票,夹着先前被恼怒的她生抢过去的通知书一并递给我。

她一言不发,静静的坐在我看不清的时光里,望向海的那边。


那一天是周五,天气难得的放晴,冬日的严寒一扫而空,我哼着小调,心情颇好的朝村口走去。

翻过这个冬天,来年六月就是高考了,国家恢复高考不过十数载,我却听得学校老师说明年的考生又不知在今年的基础上翻了几倍。

算来也有三个月没回家看阿婆和林二爷了,我心中急切,愈发加快了脚步。

可是到了村口,却发现一向不来外人的村子被人挤得水泄不通。

他们多是白了鬓发的老人,手里拿着几张照片,神色激动的自言自语个不停,嘴里是我听来陌生的方言。

我拼命的挤进人群想凑个热闹,却被停在人群中央的大巴车给吸引了注意力。

“台湾赴大陆省亲团车队”

十个红色的大字刻在斑驳的车身。

我愣了一愣,下一秒,忽然明白了什么,撒腿朝家中跑去。


顾不上在门口踱来踱去的林二爷,“砰”的一声,我推开了木门。

阿婆今日难得安静,呆呆的坐在堂厅里侧,茶桌上摆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君山银针。

我不喝茶,阿婆也是。但这君山银针,我确是认得的。

那是阿婆的心头宝。

每年秋收领到工钱后,阿婆都要费好大力气托人从省外给她带回来。

然后由她亲手,一包一包堆进那方小小的衣橱,又一包一包慢慢发霉变质,被她丢弃。

还没等我思考清这其中缘由,一个我在闽南小村十七年都从未听过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那声音深厚雄浑,疏离而又亲切。

他说:“囡囡,我是你的阿嗲,亲阿嗲啊……”

他说:“四十多年了,阿嗲终于见到我的囡囡了……”


我被他圈进陌生的怀里,细细倾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诉说。

肩头的校服被泪水打湿,我有点不知所措。

心里有无数的疑问想一一向他求个答案,却怎知心中苦涩,酸酸的堵得我说不出话来。

祖孙二人,被一道海峡相隔,四十余载终相见。

等到二人都渐渐平复了心情,互相搀扶着坐下时,我才惊讶的发现,原来在失而复得的阿嗲身边,还坐着一个好看的中年女人。

她化着精致的妆,淡然大气的冲我笑了笑,也效仿阿嗲叫了我一声“囡囡”。

我惊愕地立马回头,朝阿婆坐的方向望了望。

那一刻,我在阿婆好看的眸子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。

那是以前就算再艰难的日子里都没有见过的苦涩与绝望。


三天后,车队离开了村子,带走了和蔼可亲的阿嗲和那个不知名姓的女人。

临行前,阿嗲跪在阿婆的房门前,说着我听不懂的他们的故事,他们的传说,苦苦哀求阿婆出来见他一面。

屋内的阿婆没答话,只是沉默,死一般的沉默。

而那个打扮精致的女人,依然是淡然大气的站在一旁,等待着自己的丈夫用最后的方式向往事告别。

车队同行的人再三前来催促,阿嗲依旧无动于衷,好像多跪上一会儿就能多抵消几分自己的过错似的。


林二爷是抄着铁棍来到我家的,一向斯文的他咆哮着对阿嗲吼骂,让他有多远滚多远,幸好最后被村民及时拦了下来。

外面闹了这么大的动静,阿嗲依然没能等来阿婆的回应,房内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。


良久,阿嗲嘱咐了我几句,让我好好学习,考上一个好大学,将来去台湾读书,有他的照料。

他还跟我说,那里也有许多我的兄弟姊妹,同我这般大,都是一家人,要时常联络才好。

我扶着阿嗲,一路无言,送他出村。

待走到了村口正待上车的时候,阿嗲又像是发了疯一样的跑了回来,朝着阿婆的房门方向,磕了三个响头。

这一次,他总算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。


阿嗲走后头几天,阿婆仍是闭门不出,不吃不喝。

后来,她的房里传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声,似乎要把这一生的苦难与不甘统统发泄出来。

我没见过阿婆哭的样子,林二爷也没见过。

又是几天过去,阿婆的房里终于传来了嘶哑的呼唤,我和林二爷昼夜轮首换班守在门前的日子算告了一个段落,送进去的饭食多多少少也动了一些。

Life goes on and on ,日子过了就过了,总会好起来的,那时候的我是这样想的。


阿婆走的时候,是来年夏天,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后的第二天。

她走的很平静,躺在那张躺了几十年的小床上,就像睡着了一般。

我是在整理阿婆遗物的时候,第一次打开那间小小的衣橱。

阿婆对那衣橱宝贝的紧,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,从来不允许我靠近。

小时候,我总怀疑阿婆在那间衣橱里藏了数不清的钱财,多到够我们俩逃离这个贫穷的小乡村,过上好生活。

可是后来我才明白,阿婆守的,是她四十年的执著。

而那间衣橱里装的,是她的整个青春。


泛黄腐烂的结婚证明上,日期停留在1946年6月30号。

盖章的照片上是一个女人,身着水蓝色旗袍的女人。

眉眼温顺,巧笑伊人,玲珑剔透,通身上下足足一股江南女子的神韵。

站在她身侧的,是一个帅气的男子。

我认得出来,这是年轻的阿嗲。

他挂着和年轻的阿婆一样的笑,冲着镜头,冲着未来。


1949年,阿婆21岁,国民党军队败退台湾,随性强制带走了社会各界优秀人才,其中就有她的丈夫,我那四十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嗲。

1970年,阿婆42岁,那场持续了十年的浩劫,带走了她的儿子和儿媳。

1987年,民国七十六年,阿婆60岁,台湾当局迫于压力,开放赴大陆访亲团,时隔四十多年,她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丈夫,以及丈夫现任的“妻子”。


我的阿嗲,名叫陆君偈,1928年生人,祖籍湖南岳阳,华南师范大学教育学科毕业,生于冬天,卒于春天。

我的阿婆,名叫姜初商,1928年生人,祖籍江苏苏州,金陵女子大学国文学科肄业,生于夏天,卒于夏天。


传说,我听过,也看过,最后,我看到传说里的人老了,也白了头发,传说的最后,答案都一样,也许在某个晚上或某个清晨,趁你不注意的时候,她把所有她拥有过的,失去过的,慢慢聚拢以后,她就合上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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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感来源于《一把青》师娘秦芊仪和十一大队大队长江伟成的故事。

life goes on and on.日子过了就过了,而剧中的师娘也的的确确把日子看到了头,才安然离开这世界。她也曾是江南烟雨中的大家闺秀,她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大学时光,甚至是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。可是她在仁爱东村当师娘的那些年,丢了孩子,一颗心,也整体随远飞的丈夫悬挂在天空之上,这是她的青春,尽管她不想。故事的结局,是多少对痴男怨女的魂飞魄散,痛入骨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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